第三章
何决看了看名片上韩策的头衔，认真地点了点头。
赵女士的电话来的非常及时，在乔暖送走何决，走进电梯时，正好打进来，简直不给她任何一点伤春悲秋的时间。
二十四年，自六岁在医院第一次见到那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婴儿开始，她的生命轨迹就刻下了何决的名字。最初他是个喜欢黏在她身后要糖要抱抱的糯米团子；然后不知不觉间二人变得如真正的姐弟一般彼此疏离又亲近；再然后，那个孤僻的小孩儿一夕之间拔节生长，突然就成了仿佛一棵树一般苍翠挺拔的少年，看她的目光里开始掺杂更多的意义；此后是不断的追逐与逃避，挣扎与沉沦，角色易位，他渐渐成了保护者。然而故事往往不能按照人们所预料的那般发展，现实是一道冰冷的硬墙，而她尚不够自私不够强大。
返回的时候，两个大男人已经就技术问题谈得热火朝天，全是一堆乔暖不懂的专业术语。她想这样也好，于是和谢清晏另开了话题。
今天雪已经停了，气温却比昨天要低，走了没多久，乔暖就冻得鼻头发红。
“没事。”何决笑着摆了摆手。
“放心吧，谢姐。”
此刻乔暖确信她和何决确实缘分未尽，不过尽是纠葛不断难成正果的孽缘。
“前年吧。”
韩策点点头，“最近在拓展业务，缺少技术骨干。”说着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何决，“有意向联系我，我们详细谈。”
面对这样近乎无理的责问，何决沉默不语，只是伸手不由分说地乔暖揽入怀中。乔暖环着他的腰，哭得隐忍却又放肆。多年的委屈酿成一壶烈酒，浇在心口|暴露许久仍未结痂的伤口上，痛得连着筋骨和血肉。
乔暖停下来，无辜地看着他，“如何？”
她记得曾对清晏这样说过：我可以面不改色地应对甲方任何变态的刁难，也可以在任何看似不可能的情况下完成任务。在私人生活方面，不管七大姑八大姨怎么在背后议论，我都能一边相亲一边把脸皮修炼得和城墙一样厚，坚持抗战决不屈服。可是唯独何决，唯独他，我不知道怎么办。我不能跟他结婚，也无法跟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结婚。你说，我该怎么办？
“合租的公寓里有个中国留学生，也是W市人，我经常去找她蹭饭。”
当时的谢清晏背着睡熟的南南，跟在她身边，两人沿着梧桐落叶的长街慢慢地往前走，谢清晏回答：“乔暖，曾经我也觉得和韩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，可是现在，我们结婚了并且还有了南南。任何事情都没那么绝对，我只是相信，你和何决缘分未尽。”
谢清晏暗暗扯了扯韩策的衣袖，笑着说：“那就随你们咯，何决，要保护乔暖安全啊。”
谢清晏连忙呵止：“南南别瞎说！”转向何决，苦笑，“童言无忌，你别介意。”
乔暖见此，促狭心起，问南南：“南南，你说，爸爸和何叔叔谁更帅？”
“原来昨天那种情况叫不亦乐乎？你还真的是越混越有出息了。”
“甚至，昨天你都不是这样的。”
“女生？”谢清晏察言观色，俨然了解乔暖的心思，从何决一回来就不停地替乔暖充当八卦女的角色。
“不是说打死不自己开车么。”
乔暖摇头，“不冷——我车子送去检修了，只能委屈你坐地铁。”
“怎么，如果我说在我这里你是不是打算来捉奸？”
“你和他……”
电梯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十二楼，继续往上。乔暖觉得自己内里整个都已经被抽空了一样，只剩下空空荡荡的躯壳。
她渐渐地停止哭泣，挣开何决，往后退了退，声音沙哑地说：“失礼了。你先去睡觉吧，我去洗澡。”说着也不管何决神色顿时阴郁下来，起身走去浴室。纵使再疲累，该做的事情也必须一点不落地完成，不然明天看到自己憔悴的面容，只会是无尽的懊恼、自厌和自责。
在一旁津津有味啃着鸡翅的南南突然抬起头，看着何决眨了眨眼，用稚嫩的童音大声问：“是何叔叔的女朋友吗？”
“嗯。这次也是和她一起回来的。”
谢清晏见状抿嘴一笑，接过话题：“我没记错的话，何决你学的是信息技术吧？回来打算做什么工作？”
南南很聪明，虽然才两岁左右，但说话吐词非常清晰，记忆力也特别好。一贯被谢清晏说成是面瘫的韩策，面对女儿时也像换了个人一样，宝贝得不行。
闲谈间菜一道一道端上来，谢清晏将三杯鸡挪到何决面前，“这家餐厅是去年才开的，生意很好，这道招牌菜你一定要尝一尝。”又问，“在国外吃得惯么？”
“你别管我听谁说的，他现在在哪里？”
“乔暖！有你这么跟妈妈说话的吗？！”
接下来气氛很热络，直至散场。韩策买了单，说要送何决和乔暖回去。
乔暖轻轻挣开，“何决，说这种话就掉档次了啊。”
“总比某人自小不懂谦虚要好……”她还欲斗嘴下去，却见谢清晏正用玩味的目光看着他俩，便把剩下的话咽回去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柠檬水。
“不是，暖啊，我是想问你，他对你……其实我和你爸想了很久，当年的事确实是我们对不起你们，如果他……”
乔暖嘁一声，“我倒是见过，但没觉得帅到哪里去。”
乔暖闻言忍不住看了何决一眼。
乔暖心里一阵恶心，“妈！当年你们恨不得逼我去死！现在你嫌我嫁不出去就打算让何决来接收我这个‘滞销货’，当过去对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是放屁？且不说顾不顾及我的感受，你觉得这样对何决公平？我就告诉你了，我这辈子都不会嫁给何决，也再也不去相亲了！”说完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。
而赵女士说话也非常之开门见山：“听说何决回来了？”
此刻南南坐在谢清晏腿上，一会儿昂头看看韩策，一会扭头看看何决，稚气的目光里满是好奇，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些什么。
乔暖耸了耸肩，“没办法，女人一过三十就是打折促销吐血甩卖货，昨天那个还属于靠谱的。”
“得了吧，他年纪轻轻大好青年，能对你家的老女人有什么企图。”
这时恰好乔暖的手机响了起来，她拿起来看了看来电人，放下筷子起身，“不好意思，赵女士打来的，你们懂的。”
“什么时候考的驾照？”
乔暖按了按抽疼的额角，按捺住自己不耐烦的心情，“他昨晚在我这里寄宿，现在去酒店了。”
“乔暖。”何决一把抓住她的手臂。
“非得相亲？”
“听谁说的？”这年头信息居然真的发达至此么。
“冷不冷？”
“不然我还指望去大马路上偶遇一个真爱，再把恋爱的戏码从头到尾来一遍？想想都累得慌。”乔暖自嘲地笑笑。
何决喝了口水，表情立刻变得严肃：“具体是学增强现实技术，但还没确定是否回来工作，毕竟这项技术发展得最好的还是在国外。我导师是希望我继续读博，因此取向还没决定。”他在说起工作这方面的事情时声音略微沉下去，显得很是成竹在胸。乔暖也相信，不管走哪条路，何决都能沉着应对。
乔暖回头，见何决正站在原地，目光里仿佛含着昨日那纷扬不断的风雪，那样冷寂又无边无垠，时光仿佛都静止下来，隔着城市闪耀的灯火和人潮，她从未觉得二人这样遥远。
乔暖夹菜的动作一滞，心里顿时梗了一块。
“嗯，我懂，自欺欺人是你一贯的作风。”
其实并不是她妈妈打来的，是一个促销的骚扰电话——乔暖这辈子都没这么感谢过骚扰电话。她在洗手间里洗了把脸，又补了个妆，想了想，拨了个电话给何决订了酒店。
二十四年，时光究竟在如何盘根错节地生长，才成为这样一段牵连不断的乱麻，看不清来龙，也寻不到去脉。
在座各位都忍俊不禁，乔暖哈哈大笑，拍了拍何决的肩，“听到没，南南都嫌弃你了。”
小家伙毫不犹豫地回答：“爸爸白！”
何决挑了挑眉，“那是因为她没见过哥年轻时候的样子。”
“为什么爸爸帅？”
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，最终何决缓缓地走上前，哑声说：“走吧，我去拿行李。”
“不用，我们坐地铁就好。”乔暖说。
“你以前不是这样的……我觉得现在我看不懂你了。”
南南认真地又将两人打量了几个来回，最后大声回答：“爸爸！”
“求别说！”乔暖连忙做捂耳状，“昨天那绝对是我最大的人生污点没有之一，求求你忘了吧！哦对了我给你订了酒店，不过因为人很多只订到了大床房……”乔暖边说着边往前走，走出去几步，发现何决并没有跟上来。
“何决，韩策的公司正是做信息技术业务的，如果你有回国工作的打算，可以考虑看看。”乔暖说道。
接风宴定在一家粤菜馆，韩策亲自订的座位和菜品，乔暖表示非常放心。她和何决赶到的时候，韩策一家三口已经到了。落座之后，简单地寒暄几句，话题便绕到了南南身上。
气氛顿时有些尴尬，韩策问了一个技术性的问题把话题转了过去，谢清晏方才舒了口气。
乔暖笑了笑，“我还说过打死不相亲呢，还不是一周一个相得不亦乐乎。”